《十月》中篇|陈继明:芳邻(连载3)
陈继明,1963年生于甘肃甘谷县。曾长期在宁夏工作,现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。代表作有长篇小说《一人一个天堂》《堕落诗》《百鸟苏醒》,长篇散文《陈庄的火与土》,中短篇小说《北京和尚》《陈万水名单》《月光下的几十个白瓶子》《蝴蝶》。
陈继明/著
3
据我了解,海棠人集中在某几处打工,甘肃合作有一批,山东青岛有一批,广东清远有一批,兰州、天水、宝鸡、定西零零散散都有一些。我们村的打工史,已经超过三十年了,我二哥是第一代打工者,我二哥的儿子俊来是第二代打工者。俊来和灰宝是同学,两人曾一同在清远打工。俊来是和媳妇琴儿一起去的,一年后,琴儿学会了上网,和一个当地小伙在网上认识,开始了如火如荼的网恋,两人躲来躲去,不知身在何处,家里的儿子也丢下不管了。俊来是让我们蒙羞的例子。灰宝刚好相反,为我们争了脸,为打工者争了脸,人家可是带着一个漂漂亮亮的广东姑娘回来了。
灰宝在清远的真实情况,灰宝和阿朵的故事,我侄子俊来应该最了解,可惜那次我在家时,俊来在外地。平时鸡零狗碎听过许多,难辨真假,出入很大。听说三蛮子和灰宝关系不错,灰宝的事情,三蛮子可能知道不少。
我妈说,三蛮子和灰宝成朋友,和二乡长有关。
先来介绍一下三蛮子这个人吧。
三蛮子,六十三岁,五保户。三蛮子家原本也在柳树巷,灰宝家是东侧第一家,三蛮子家是东侧第五家。三年前,三蛮子把院子让给侄子玉龙,自己去了养老院,偶尔会回来看一眼。三蛮子排行老三,不蛮不横,为人和善,见了人早早就以笑脸相迎。小时候,三蛮子曾去定西那边的舅舅家生活过几年,回来后就有了一口异乡口音,我们村的人把操异乡口音的人称作蛮子,蛮子加上排行,就成了三蛮子。三蛮子是村里的“穿衣人”,专给亡人穿老衣的人。我们那儿的老衣有棉、夹、单三身,把三身新衣裳同时穿在一个已经咽气或正要咽气的人身上,难度一定不小,如果死在父母前面,还要加上一身孝衣。可以想象,这活有多么费事。但是,只要三蛮子一出手,正在咽气或已经咽气的那个人立刻就会变成懂事听话的乖孩子,让伸手就伸手,让展腿就展腿。据说,三蛮子有一个奇怪的能力,能预知谁家死人了。如果他正在打麻将,打着打着,突然他会说:“对不起,我失陪了。”他觉得有人在身后拽了拽他的衣裳,他便明白那是有人来请他去“穿衣裳”了。三十五岁那一年,始终还是光棍一条的三蛮子成为新的穿衣人。在我们那儿,穿老衣这活是一件郑重的事情,向来是由一个大家广泛认可的穿衣人专门干的。唯有光棍汉才可以做穿衣人。因为,光棍汉不必担心把晦气带回家,殃及家人。村里向来不缺少光棍汉。
再说三蛮子和二乡长是如何结怨的。
一次,三蛮子从养老院回柳树巷,和往常一样,要在二乡长身边的台阶上坐几分钟,蹭一根二乡长的好烟抽。可是,那天二乡长递给三蛮子的不是中华,而是兰州,不是黑兰州,而是最廉价的绿兰州。三蛮子心里就不舒服,但还是点着抽了。“三蛮子,你准备好哪天给我穿衣裳哟?”二乡长笑着问三蛮子。这话不是第一次问了,三蛮子向来是这样回答的:“不急不急,你老东西的福还没享完呢。”但是,三蛮子没抽到中华,就没心情拍二乡长的马屁,他吐出一口烟,慢腾腾地说:“行呀,明天就行。”二乡长想都没想,就抡起巴掌朝三蛮子的嘴上抽去,把自己的手都抽疼了。三蛮子跳起来,捂住嘴,在二乡长面前来来回回走了三圈,小声喊:“你这个老不死的,你怎么打人?”二乡长的声音也不大:“老子少打了你!”一边紧盯着三蛮子,以防他弯腰捡石头。不过三蛮子终究不还手,忍气吞声朝巷子深处走了。从此三蛮子回柳树巷,就总是走另一条路。
那之后,三蛮子和灰宝,这两个被大家瞧不起,相互之间也不见得有好感的人,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。据说两个人有明确约定,以后别把二乡长当回事,毛病都是惯出来的。三蛮子甚至说:“狗日的死了别找我穿衣裳!”
我在槐树巷看见了三蛮子的背影,他正向北山方向走去。这个给亡人穿衣裳的人,自己却不会穿衣裳,左边的肩膀好像缺了一角,脏兮兮的上衣总是滑稽地扭向一边。我大声喊了他的名字:“三蛮子!”人人都是这么喊的。他转过身,我说:“来家里坐坐。”他有些意外,像是不情愿,我想起身为穿衣人,他是不主动去别人家的。“来吧来吧!”我说,三蛮子跟我进来,仍然有些不自在。我递眼色给我妈,请她把家里的闲人带出去。于是堂屋里就剩下我和三蛮子。我递烟给他,三蛮子接住烟,先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了两下,再用鼻子嗅了嗅,再上下看了看,说:“芙蓉王,也是好烟,好烟。”我用打火机给他点烟,他死活不肯,从我手中夺走打火机,自己点着,爱惜地抽了起来。
三蛮子给自己点烟的时候,我看见他右手的手腕上系着红线,我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问他:“你手上还系着红线线?啥讲究?”
三蛮子一听,立即举起右手让我看仔细,说:“老规矩,不光手上要戴红线,里面还要穿红裤衩,出门走事头上戴黑礼帽。”
我问:“还有哪些规矩?”
他说:“多了多了,比如,进亡人的家门先抬左脚,出门先抬右脚,有后门最好走后门,雨天走路不打伞,晚上走路不打手电……”
我问:“为啥雨天不打伞?”
他说:“祖辈就这么传下来的,说不上道理。”
我问:“现在穿衣裳和以前一样吗?”
这个问题让三蛮子微微有点兴奋,但他又欲说还休。
我说:“你讲一讲,我想了解一下。”
他凝神看我,大概记起我是写家,喜欢听稀奇古怪的东西。
我说:“讲讲,我喜欢听人讲故事。”
他抽了一大口烟,便讲了起来:
“我干这一行快三十年了,前十五年和后十五年明显不一样。前十五年,穿衣裳就是穿衣裳,趁热把衣裳穿在身上就行。以前的人,主要是老死的,也有少数病死的,不管老死的病死的,死相都不太难看,就是常见的死相。最近这十几年变化就大了,首先,死的样数比原来多多了,车撞死的、电打死的、水淹死的、枪毙死的、喝老鼠药死的、铁矿爆炸炸死的、煤矿塌方压死的、死了几天才发现的、死了从几千里外运回来的……老死病死的人,大部分是提前把衣裳穿好,等着咽气。人还有气,身体还是灵活的,知道配合,穿衣裳就容易。等死了,身体硬了,就不好穿了。为啥同样的重量,背一块石头要比背一袋粮食重得多?就因为石头是硬的。人硬了也一样,把三身衣裳穿在一个死人身上,比登天还难。再加上,现在不光是穿衣裳了,比如,遇上身体不全的,怎么办?咱们这儿自古以来讲究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,入土的时候必须是全尸,缺一条腿怎么办?缺一只耳朵怎么办?就算活人能马虎,死人自己不马虎啊。有一回,有禄家迁坟,有禄爷爷死了几十年,要换个地方埋。我把骨头从坑里一根一根捡出来,再在新棺材里摆成活人的样子。每一根骨头都要放在本来的位置上,不能乱,也不能少……迁完坟,晚上有禄爷爷给我托梦,说:三蛮子,我还有一根手指头你没收走啊。第二天我们又去老地方找,真的就找到了一根手指头。从此以后,我就再也不敢马虎了。每一回穿衣裳,先要看身体全不全,实在不全,用手工的骨头补上也算数。人身上有二百零六根骨头,长长短短加起来,二百零六根,一根都不能少。手工的骨头,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橡皮泥捏。橡皮泥好做,自己能做,用面粉、盐、水、胡麻油、蛋清和成泥,像揉面一样揉,再用塑料纸包好,像醒面一样醒两三个小时,就能用了。为了防止腐烂,材料里面一般还要加上凡士林。再一个就是最近这些年,死相和以前大不一样,没以前那么安静自然了,有的死相实在太难看太吓人,就需要化妆,遮遮丑。咱们庄子,第一个要求化妆的是小学的林老师,她女子刚上大学就得肝癌死了,漂漂亮亮的一个姑娘,死了不能看,完全走形了,脸色蜡黄,黄里透着黑,黑得像煤渣子。林老师问我:会不会化妆?我说:我听都没听过。林老师把她女子的化妆盒找来,让我试试。她说:多扑些粉,两边各扫一点腮红,用唇膏把嘴唇尽量涂红一点。我让林老师亲自动手,她只是摇头,求我帮帮忙。我就凭自己的想象试着来,先用热毛巾给娃娃洗了脸,再扑粉,一层不够再扑一层,白一点不要紧,总比黄和黑好。两边的脸蛋上各染上一坨红,马上就不一样了,红是最提神的,把脸上的死气一下子压下去了。再把嘴唇染红,就和活人差不多,好像能叫醒。那个化妆盒后来一直在我手上,派了几次用场。最近这几年,不管有没有要求,我都会把亡人的脸处理一下,不处理我自己都过意不去,让亡人漂漂亮亮离开,我心里踏实。现在,大家已经知道化妆的好处了,化妆成不能缺少的环节了。有时候还要消毒,龙助的婆娘跳到井里淹死了,过了几天才发现,肚子胀得像气球一样,臭气熏天,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清水洗,再抹消毒水……反正啊,现在的穿衣裳不光是穿衣裳了,变成一门手艺了。”
接下来我就提起了灰宝。
我问:“灰宝不出门打工到底啥原因?”
三蛮子说:“没原因,就是懒。”
我问:“他在广东清远是不是受过刺激?”
三蛮子立即否认,说:“没有没有,狗日的在清远最多吃过半年苦,当了半年小工就成师傅了,又当了半年师傅就开始享福了。”
我问:“开始享福了?”
三蛮子说:“他们那些人白天干活,一到晚上就闲了,有人挤在人家商店门口,看搂搂抱抱的电视剧,有人专门去大街上找着看光腿女人,灰宝狗日的既不看电视,也不看女人,偷偷学会了打台球,一不小心还成了球王,全清远的高手都来找他比高低,他只要想赢就输不了,一盘三十元,灰宝和老板四六开分,一天挣到的钱,等于在工地上砌三天墙。灰宝尝到甜头后,就看不上当砌墙师傅了。再说,当砌墙师傅睡不了懒觉,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。台球馆下午和晚上才有生意,上午不开门,这是灰宝最喜欢的。他从工地上搬出来,在台球馆附近租了一间房子,每天睡到大中午,后半天和前半夜专等各路财神来送钱。看台球桌的姑娘是谁?就是阿朵。老板是阿朵的亲舅舅。两个人一来二去就睡到一起了,让老板发现了。老板不许阿朵和灰宝来往。阿朵问灰宝,你敢不敢把我带走?灰宝问阿朵,我只能把你带回老家,你愿意?阿朵想都没想,说,愿意。”
我问:“就这么多?还有吗?”
三蛮子说:“还有,就是被窝里的事情。”
我说:“讲讲嘛,别不好意思。”
三蛮子难为情地说:“叫灰宝自己讲。”
我这才想起三蛮子是光棍,一辈子没碰过女人。
我问:“阿朵到底是哪里人?”
三蛮子说:“清远农村的,和咱们差不多。”
我问:“灰宝不打算把她找回来?”
三蛮子摇头说:“他?不可能。”
我问:“咋不可能?”
他说:“还是一个字,懒呗!”
我问:“就这么简单?就因为一个懒字?”
他说:“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。”
说来说去还是归到了懒这个字上,这很令我失望,我坚持认为灰宝一定受过刺激,由于一个具体而微的外部刺激成为眼下这个样子。我对抑郁症多少有些了解,知道懒病其实是抑郁症的一种,大事小事都不想干,懒得不想拉屎撒尿,甚至不想张嘴吃饭,连抬一抬眼皮动一动手指都觉得麻烦。灰宝的情形正是如此:不打工、不种地、不养猪、不养牛,不做任何正经事。一家三口,一年只花两千六百元。
二千六百元是一年的低保。
说起来,村里人对灰宝真的不错,年年有他一份低保。村里想吃低保的人很多,住着楼房开着小车的人也想吃,反正低保是国家的,不吃白不吃。再说,谁比谁更应该吃低保?这个问题永远也说不清。因而,你咬我我咬你,咬出了很多邻里纠纷和干群矛盾。正是这种情势下,灰宝连年吃低保,连续吃了十年。低保是一年一评,主要照顾劳动能力差、娃娃多、拖累大这类贫困户。灰宝明显不符合任何一条规定,他不仅有劳动能力,而且识文断字,聪明绝顶。每年评低保的时候,村干部都计划要取掉他的低保,却终究不取,就是因为灰宝此人身上有一些?让人狠不下心来。
关于钱,灰宝的两句话很有名:
“钱嘛,多少是个够,天天抹眼泪,称三块钱的辣椒面,三年用不完。
“我家有个烂竹筐,做成牙签,能用半辈子。”
灰宝还有一些话,是关于低保的:
“谢天谢地,两千六,不少了,不少了!
“不烧煤不用电,不头疼不脑热,两千六还花不完呢。”
关于懒,灰宝也有自白:
“不是我太懒,是你们太勤快!
“日月常在,何必忙坏。
“我想懒一辈子。”
灰宝常常还自况为“君子”:
“孔子说,君子固穷,小人穷斯滥矣!”
这是《论语》里的话,人们听不懂,只好望文生义,以为灰宝的意思是村里就他自己是安贫乐道的君子,别人一概是小人。有人请灰宝解释此话,灰宝明白人家是故意逗他多说话,从而引得大家发笑,他便傲气地转身离去。
后面自然少不了笑声朗朗。
灰宝的表情半是窘迫半是得意。
说起灰宝的低保,就不能不说村长九庆。本届村长竞选,九庆战胜开铁矿的龙助,成功连任村长,有灰宝的一份功劳。竞选演讲那天,龙助先讲,他揭了九庆的两个“短”,一个是在计划生育问题上手段软,菩萨心肠,有时故意放水,知道上面要来人检查,就让超生婆娘回娘家躲几天;另一个是发放低保不讲原则,年年把低保批给一个不缺胳臂不少腿的大懒汉,这不是黑白颠倒,鼓励大家当懒干兽吗?轮到九庆演讲的时候,九庆不提计划生育的事,只说低保问题:懒汉也是人,懒汉也有生存权,我们这么大一个庄子,难道就容不下一两个懒汉吗?给懒汉发放低保有啥错?说到这儿,九庆竟然抹起了眼泪。演讲结束后,立即现场投票。结果是,九庆只比龙助多十一票。
有人说:“是灰宝帮了你的忙。”
九庆说:“有可能,有可能。”
选自《十月》,2015年第4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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